文/刘元兵
从赵家沟前往广兴场,必须经过风岭村。
打自己可以走路开始,我就从赵家沟出发,翻过寨子梁子,经过风岭村的沟陇,再翻几座山,然后等细小的腿肚子走软,就到广兴场了。村民们只要想交易自家的农产品,或者购买家里需要的油盐酱醋,都要去“赶广兴”。直到我15岁,拿到吃国家粮的粮票,离开赵家沟后,才没有去“赶广兴”,可以说,从风岭村走过的青春是我最有梦想的光景。
(资料图片)
小时候,腿短个子小,要走去“赶广兴”那是非常困难又非常喜悦的事情。头晚听父亲说第二天要去“赶广兴”,我就想跟到去,竟然一晚上都无法入眠,害怕父亲一个人走了,不让我去。天刚麻麻亮,我就穿好衣服,坐在门槛上装模作样地看书,一旦发现父亲从鸡圈里掏好鸡蛋,背上背篼,准备出发的样子,我就嚷着要跟着父亲去“赶广兴”。有几次,父亲是不愿意我去的,因为一旦跟上我这个“撵脚狗”,父亲就要花钱给我买糖,或者是书本。其实,我的心里说是想去广兴场看闹热,还有个不敢告诉父亲的小秘密,就是想走风岭村过的时候,看看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同学。
父亲的脚步很急,我跟在后面需要用跑步的姿态,小跑才能不掉队。天都还没有亮,我们就翻过了寨子梁子,经过水库引水渡槽,就进入了风岭村的田地。过三队田坎后,需要经过如今的大作家王勇家的那个王家大院。“汪、汪、汪”几声狗吠,将我吓得大哭起来,从王家大院窜出一条黄麻狗,直奔我幼小的身子。这时,父亲猛地回头,嘴里吆吼着,顺手捡起一块石头,用力向黄麻狗扔去,那黄麻狗,见有大人一路,也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。父亲的个子很矮小,脸上还因为小时候出“痘子”无钱医治,留下了后遗症,出现坑坑包包,长得一点也不好看,我幼小的心灵就有一种自卑感。此刻的父亲特别高大,勇敢。父爱的举动,增添了在我心中的分量,让我重新认识了父亲。父亲用粗糙的右手牵着我的手,左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,不断地安抚我:“叫得凶的狗,不咬人,就怕那些没有声音就窜出来直接咬的狗。俗话说,"叫老娲’没有肉。国林娃,你记到,那些骂你的人不可怕,可怕的是阴到日怪的人!”十三四岁的我似乎明白了里面的道理。
不经意间,来到四队的冬水田边,风岭村的农民和赵家沟的人没有两样,为了多种一窝菜,多收点粮食,也是边边角角全部利用。以前宽大的田埂,被农民们用那挖得发亮的锄头,削成了鸡肠子,瘦小得只能走过一个人。好几次,我差点掉在冬水田里,父亲见我身体弱小,就一直牵着我走。好不容易颤巍巍地过了这段泥泞的田埂,父亲的脚步更快了。我和父亲的距离就越拉越大。父亲说,你慢慢走,我先去卖鸡蛋,然后去割肉,叫我去医院门口的肉食店门口等他。
父亲走远了,正中我的下怀,因为风岭四队的雷家大院,有我的女同学。于是,我放慢脚步,眼睛紧盯着雷家大院的朝门,希望见到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雷翠花。
女同学的确很漂亮,个子高挑,白净的脸蛋上,有两个酒窝,一笑起来,酒窝就变得很深,好像要将我淹没一样。酒窝周围时常泛起红晕,好像一杯如今的红葡萄酒一样。说话斯文得像“灭灭蚊”唱歌,根本没有农村姑娘的原样,倒像是书里面描写的大家闺秀。
走过赵家沟的路,也是雷翠花同学到读中学的路,为了想见到她。我就早早地在垭口上去等候着,一旦见到她甩着小辫子,提着饭盒,从土埂上飘过来,我就赶紧装模作样地往前走,眼睛的余光总是瞟向背后,耳朵收集着她那轻快的脚步声。有时,为了近距离看她,装作将笔掉在路上,找机会与她说话。落落大方的雷翠华,见前面有同学,也紧跑几步,追上来和我说话,此时,我的嘴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一般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要到学校了,我赶紧加快步伐,与雷翠花拉开距离,显得我们是各自来校的。
对女同学的喜欢或者崇拜,源于老队长对我的一次讥讽。有一次,生产队做活路的时候,我杵着高高的锄棍,歇了一下,正被队长逮到。老队长咬牙切齿地说:“国林娃,你偷奸耍滑,你这样子下去,以后连婆娘都接不到。人一辈子还是要老老实实做事,才有搞!”当时,我对老队长很反感,心里想的是,我读书成绩好,要去追风岭村那个最漂亮的女同学,万一搞成了,你老队长的老脸往哪里搁啊!
带着这个如今想来都是笑话的思想,我就一心想见到雷翠花。在翻登阎王坡的时候,我放慢了脚步,眼睛紧紧盯住雷家大院,希望见到雷翠花。阎王坡,是一个很长的山坡,曾经是川中一代人通往成都府的要道,常年有土匪出没,常有百姓在这坡上被抢,甚至惨死在坡坎下,于是,有“阎王坡,鬼拉脚”的说法。有时走在路上,有小孩子一吼“鬼来了,快跑!”就有人跟斗扑爬,往坡上或者坡下奔跑,乱跑中就有人摔下阎王坡。硬是有鬼啊!没有出过远门的乡民们真的就相信了,阎王坡有鬼,就永远叫它阎王坡了。
幼小的脚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阎王坡的石板路上,在我东张西望,漫不经心之间,父亲的背影已经从阎王坡的顶端消失。我带着自己目的,索性坐在半坡上歇肩。突然,一个穿着红色花格衣服的小姑娘从雷家大院往阎王坡方向走来,背着背篼,身边还跟着一只甩着尾巴的小狗。我的心跳加速了,仔细一看果然是雷翠花。想见到她又怕被发现的矛盾心理,让我不知所措。我一个跟斗梭进坡边的坑里,从坑边的草丛里射出火辣辣的目光,射到雷翠华身上。心里想着我要好好读书,当国家干部,争取接个像雷翠花一样漂亮的姑娘,把老队长气死。
青春似火的翠花同学嘴里唱着革命歌曲,捡着猪草,就像一只花蝴蝶一样轻盈地飞翔。眼看要逼近阎王坡了,她却拐了弯,走上了另一条岔路。在岔路上,她低头捡猪草,然后放进背篼,那苗条的腰肢一高一低,马尾辫子一摇一摇,牵动着我这颗情窦初开的心。翠花同学逐渐远去,我从坑里爬到路面来,抖了抖身上的泥土,兴奋中带着失望悻悻地往阎王坡的顶上走去,我要加快脚步追赶远去的父亲。
见到雷翠华同学的喜悦,一直在心中盘旋,我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了,不经意间就翻过了两道梁子,来到猪屎坝,坡下就是广兴场了。站在坡上眺望,古老的广兴场人声嘈杂,进场的、返回的人散落在包围广兴场的几个梁子的小道上。开始散场了,只见父亲提着一坨死猪肉,背篼里装着粉条和一些农业生产资料,向我走来。面带笑容地说:“国林娃,你走得好慢啊,我把鸡蛋卖了,买了两斤瘟猪肉,回去给你的妈煮起,我们打牙祭啊。走回去了,我还要队上去出工,挣工分,今天赶场耽误了一个钟头,要扣一个工分。”说完,从兜里拿出四个水果糖递给我,让我和三个弟弟一人一个。然后给我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,并嘱托我要好好读书,以后才有出息,才能找到婆娘。
我把三颗水果糖放进左边的裤包里,右边只放一颗,想把这糖给翠花同学。父亲见我拿着水果糖不吃,就劝我吃吧,甜得很。吃完了,下一场再买。于是,我从左边裤兜里拿出一个,剥开,用舌头舔了舔。真的很甜,我舍不得吃了,用糖纸将水果糖包好,放进裤包。回去给弟弟,应该不会有意见的。右边那颗是千万不能动的。父亲为了赶回去做工,又一个人往前走了,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。走过阎王坡的时候,我的眼睛,又按捺不住往雷家大院望去,雷家大院已经静悄悄了。我想等开学了,把那颗糖塞给雷翠花,让她惊喜甜蜜一下。可是,含在嘴里的糖,一不小心就被我含化了,只剩下糖纸了。我动了动脑筋,将左包里剩下的那两颗糖,用力搬断,分成了四颗,包好成三颗,剩下半颗,我又含进了自己的嘴里。后来,回到家里分给弟弟们吃糖,二弟惊讶地发现,这次父亲买的糖怎么会短了半截。父亲呡嘴一笑,没有说啥子。
不做工,不赶时间,我的脚步慢悠悠的,又经过王家大院了。一位大娘站在院子路边,手里拿着几个血橙。那只追过我的黄麻狗,甩着尾巴,站在旁边。我不敢靠近了,放慢了脚步,怕黄麻狗再咬我。正当我左顾右盼,不知所措的时候。大娘远远地向我挥手:“赵家沟的刘老大,你快过来,不要怕,我认得到你,你和我们屋里的老幺才娃子是同学,听他港过你读书得行。”大娘传来善意,我紧张的心得以放松,径直走向大娘,热情的大娘将手上的血橙,塞给我,我不敢要。大娘说:“听人说,早晨我家的黄麻狗,把你吓到了,我给你几个果子,压压惊,都是挨邻择近,打雷都听得到的。以后黄麻狗就认得到你了,不会再咬你了。”这时黄麻狗向我摇着尾巴,还用嘴在我的小腿上闻了又闻,以示亲热。
转过水库渡槽,就到了我们赵家沟的地界,我剥开一个血橙,那鲜红的果汁就像血液一样滴落下来,特别的甜。回到家里,一个血橙分成几瓣,三个弟弟分着吃。我给母亲就一个最大最红的,母亲拿着血橙径直走进房圈,将果子藏了起来,我知道这是留给父亲的,我们几个弟兄谁也没有去偷吃。
后来我又随父亲去过几次“赶广兴”,半年后,再也没有见到雷翠花同学了。那是因为“成分”不好,我没有资格读初中,我的梦想就慢慢消失在了那阎王坡的坎坎上了。
时光的脚步让我已经满头霜雪,那曾经翻阅的阎王坡已经被新修的滤清路取代,“赶广兴”已经不再经过风岭村的王家大院和雷家大院了,也不再翻越那座充满记忆,让人心惊肉跳的阎王坡了。前一段时间,我接到雷翠花同学的请帖,她女儿结婚,请我喝喜酒。那过去的记忆,从大红的喜帖中浮现了出来。蓦然回首,从风岭村走过的青春虽然已经荡然无存,消失在了风岭村的田埂上,阎王坡的坎坎上,王家大院门口的小路上,却雕刻在了我的心坎上。
二〇二三年五月十二日于赵家沟竹韵书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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